《豹变》——木心生前的“心愿之作”,木心身后的“木心小说选”!
木心的短篇循环体小说《豹变》十六篇,属于汇集而成的长篇作品,不是短篇小说集,而是现代主义文学常见的一个类别。可参照海明威短篇汇成的《在我们的时代》(In Our Time)。同类书在国内出版的较少,但在20世纪世界文学里,已有安德森、海明威、福克纳的著作,这样结构成书。
相比海明威,木心也是擅长短篇的作家。2011年,好友童明翻译的英文版木心小说An Empty Room(《空房》)在美国出版,而这个短篇循环体小说计划,则早在1993年夏天,木心与童明(今《木心诗选》编选者)即已全部酌定中文版《豹变》这十六个短篇,在挑选并重新组合之后,就是一本完整的小说,木心的心愿也在此。这是飞越二十多年的“文学之约”。
木心的短篇循环体小说《豹变》,不是短篇小说集,而是一种特殊类别的长篇小说,根植于欧美现代主义的先锋派。
按木心生前的心愿,《豹变》 依次收入十六个短篇——《SOS》、《童年随之而去》、《夏明珠》、《空房》、《芳芳No.4》、《地下室手记》、《西邻子》、《一车十八人》、《同车人的啜泣》、《静静下午茶》、《魏玛早春》、《圆光》、《路工》、《林肯中心的鼓声》、《明天不散步了》、《温莎墓园日记》。各篇既相对独立,又彼此相连,成为有着自己的结构原则的特殊作品,海明威著作即有此类a short story cycle,照英语译为“短篇循环体小说”。
《豹变》的故事描写的是个体的人,大致看得出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几个人生阶段。私人经历又对应着战前、二战、二战后、建国后、打开国门等阶段,需要在这些历史背景中思考。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阶段:走出国门后的西方世界。
此外,《豹变》收入编选者童明的长篇代序,在世界文学的视野下,如何看木心文学的世界性,从中也可见童明跟木心从1993年夏酝酿,先有美国英文版An Empty Room(《空房》)的十三篇出版,到木心诞辰九十周年,终有中文版全貌十六篇问世,这是飞越二十多年的“文学之约”。
书名源自《易经》:“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豹变是由弱到强的过程,隐含一个艺术家的精神成长史。
童年随之而去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不满十岁,我已知“寺”、“庙”、“院”、“殿”、“观”、“宫”、“庵”的分别。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山脚下的“玄坛殿”我没说什么。半山的“三清观”也没说什么。将近山顶的“睡狮庵”我问了:
“就是这里啊?”
“是啰,我们到了!”挑担领路的脚佚说。
我问母亲:
“是叫尼姑做道场啊?”
母亲说:
“不噢,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这一带八十二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
我更诧异了:
“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狮庵!”
母亲也愣了,继而曼声说:
“大概,总是……搬过来的吧。”
庵门也平常,一入内,气象十分恢宏:头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斋堂,禅房,客合,俨然一座尊荣古刹,我目不暇给,忘了“庵”字之谜。
我家素不佞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疏头”,才来山上做佛事。“疏头”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水陆道场”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阴世受惠——众多和尚诵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
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素斋吃得望而生畏,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我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母亲说:
“也快了,到接‘疏头’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荤、踢球、放风筝,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手要洗得特别清爽,捧着,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疏头”——我发急:
“要跪多少辰光呢?”
“总要一支香烟工夫。”
“什么香烟?”
“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我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接“疏头”的难关捱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们,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
“……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
我又暗笑了,原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疏头”上,竟写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关送“疏头”的?还是有关收“疏头”的?真的有阴间?阴间也有纬度吗……因为胡思乱想,就不觉到了终局,人一站直,立刻舒畅,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疏头”,奔回来向母亲交差。我得意地说:
“这疏头上还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是寄给阎罗王收的。”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们大事调侃:
“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将来不得了啊!”
“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
P43-46
童明
《豹变》的十六个短篇是旧作,都在不同的集子里发表过,《温莎墓园日记》就收了其中七篇。按照木心先生的心愿,以现在的顺序呈现的十六篇是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我和木心从1993年酝酿这个计划,到今天《豹变》以全貌首次出版,已历时二十余载。这是一本薄薄的礼物,您若由此获得新鲜体验,这也就是新作了。
2011年,我翻译的英文本木心小说集An EmptyRoom(《空房》),由美国New Directions(新方向出版社)出版,收了十三篇,却没有SOS、《林肯中心的鼓声》、《路工》这三篇。其中的缘由一句话说不清楚。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是,没有这三篇就不完整,还不是作者设想的那部小说。
木心先生在世的时候,我常和他对话,“正式”的却只有两次。一次在1993年夏天,我受加州州立大学的委托去找他;另一次在2000年秋季,应了罗森科兰兹基金会的邀请。所谓“正式”也很自由,无所不谈。木心不愿把我们的谈话归于“访谈”一类,一直以“对话”或“木心和童明的对话”称之。1993年初夏,我们商定这十六篇为一本书,计划先出英文版,再出中文版。这个顺序后来没有变。英文版(十三篇)2011年发表;现在,这个完整的中文版(十六篇)也出版了。2009年,木心提议这本书中文版的标题用《豹变》。我向先生做过承诺,如今(《豹变))终于面世,感到欣慰。还有几句渴欲畅言的话,事关木心文学艺术的纲领大旨,谨此为序。
成集的短篇小说分两类。一类,短篇收集,各篇自成一体,这是短篇小说集。另一类,短篇收集,各篇既相对独立,又彼此相连,形成一类特殊的长篇小说:a short story cycle,照英语译为“短篇循环体小说”。《豹变》是这第二类。
确切地说,这种长篇小说是现代主义文学(尤其是美国现代文学)中常见的一个类别。二十世纪初,有安德森的《俄亥俄州的温斯堡镇》、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福克纳的《下山去,摩西》等,都是。之后陆续有作家用这个类别创造,形成了传统。在各个短篇怎样相互联系的方式上,有若干种的结构原则。我和木心讨论,认为《豹变》和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在结构原则上不谋而合。当然,木心和海明威的写法各有千秋。这样相比,为方便了解《豹变》和短篇循环体小说的关联。
……
第二天傍晚,在街上散步,我向他重复我们谈话的一些亮点,木心突然说:“人还没有离开,就开始写回忆录了。”两人都不再说了,沉默。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一直在心里写回忆录,久了,反而不知如何落笔。
谈话平缓时如溪水,遇到大石头,水会转弯,语言旋转起舞,激荡出浪花。第三天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坐在前面小厅里,话题进入平日不会涉及的险境,话语浓烈起来,氛围已经微醺。这时,街对面的树上一只不寻常的鸟开始鸣唱。木心打开门查看,我也看到了,是一只红胸鸟。我顺口说:“是不是红衣主教(redcardinal)啊。”后来,我向熟知鸟类的美国朋友请教,他们说应该不是,而是某种模仿鸟。
通常的模仿鸟无非是模仿两三种曲调,而这只红胸鸟可以鸣唱五六种曲调,居然有solo的独唱,还有duet的和声。是天才的羽衣歌手,还是天外之音?最不寻常的是,它叫得如醉如痴,一直激昂到凌晨三点,等到我们躺下了,它才转入低吟。梦里还能听到它。
木心说,我们的谈话触及了人类的险境,或许就触动另一个维度。这样解释有点神秘,有点暗恐,但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解释了。
木心很在意这只红胸鸟,诗句里几次提到。我和木心一起亲历了那晚,知道整件事的不寻常,但无法转述。木心向丹青他们转述,再传出的叙述已经走样。比较准确的叙述应该是:那不是一只鸟,而是来自神秘世界的信使。
我写这篇“序”,断断续续的,难免想到那个夏天,想起我对木心的承诺,似乎又听到了红胸鸟如醉如狂的鸣唱,不合地把它留在记忆里,反复聆听,慢慢回味,突然间我意识到:木心先生已经不在了。心里,一片空白。
翻开书,又能听见他谈笑风生,激昂时就像那只红胸鸟,来自彼岸,归于彼岸,一个和我们的时空交集的时空。
2016年圣诞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