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审美生活
吴湘云 Text
美物,在使用和审美中一如既往地使人快乐。
这样,物质转化成为一种精神的愉悦。
那日,去银行办事,坐在椅子上等待。阳光透过玻璃墙照在脚边,我向外看去,行道上的玉兰正开,如云一般停靠在楼前。一朵朵玉兰像白瓷的茶盏,碗盏疏密相间摞放在枝头,像极了博物馆错落摆放的精美瓷器。好吧,办好事,我就去南京博物院看看。
看以江苏区域为主题的文明展示,先要穿过只有恐龙、猛犸的纪年,来到人类纪年的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在新石器时代,曾经被我们祖先使用过的石片依旧棱角锋利,有些透着玛瑙的光泽留下使用过的包浆。石核、石镐钝重得还能传递出使用者的力量。当我看到这个时期的珠串和玉器的时候,常说的“爱美之心自古有之”得到再次印证。那幅雕凿玉器的工具示意图上示意,玉器上的线条是麻绳勒出来的,玉是用石头切出来的,图案也是石头刻画出来的。这里轮到我托好下巴了,在如今拥有电动、激光工具的时代,切个大铁块,刻个比头发丝还细的线条,是动动手指的事,那时要使出浑身解数吧。用石头和勇气获得食物,用石头和耐性获得美物。可见,在我们先祖的生活里,美物和食物同等重要。
我曾经在美术陶瓷厂上过班,做过陶瓷。一看到陶器,就觉得亲切。这些陶器在肩线、腹线、足线的长高宽的比例变化中活动起来,变化出很多器形。就像高低胖瘦的人带着丰富的表情和姿态迎面走来。这不,博物馆里几个专室里,陶器在架子上从地上一直排到了天花板,这阵势太大,起码看到第三回才能心态平复。看到那些陶拍在陶器上印出精美的网格、回文、云纹等等图案了吗?我真的想拍拍那些师傅的肩膀,举起大拇指说,好棒!那一个师傅在一个及腰大瓷尊的口沿下盘了云纹的小纽作装饰。
这师傅真是,弄一个小纽是要浪漫主义还是超现实主义啊?我,每来一次都要对着小纽拍一次。你烦不烦?好了,青铜器来了,鼎、尊、盏、灯、剑戟、编钟、淳于,来到祭祀、生活、娱乐、战争中。一个青铜四凤盘,假如没了这四个逆时针云纹振翅的凤鸟,这铜盘顿失神采。这一个春秋晚期的青铜军中打击乐器“淳于”,云纹虎钮。在两军对阵的时候,旗鼓相当,军士在敲击的军乐中进退。如今我们大概还能从赛龙舟的鼓点中领略一二。淳于为青铜所制,可以不用云纹、不做虎纽依旧敲击如钟。此淳于做云纹虎纽正像“春秋笔法”,用含蓄迂回的方式表明战争的态度和目的。那战国的青铜错金银立鸟几何纹壶,错金银镶嵌绿松石,带着战国时期的开放风气,精细做工奇思妙想。那些古青瓷上的堆塑,鸟鸣鸡唱、猪肥狗欢、亭台楼阁、吹拉弹唱,一幅现世乐土的模样。一对错金银虎形席镇,圆乎乎呆萌萌形象可爱。在古人席地而坐的习俗中,既不会钩绊衣袍,又让坐席四角平整,真是好物。须弥山一样的香薰、树枝形灯盏、漆器碗盏、抄手砚台、铜镜瓦当、鸭嘴果盘等等,都是好物。
看博物馆的好处是可以一眼看千年万年万万年,迅速做出比对。南朝的那些姿态丰富的舞俑、笑意可掬的厨师和邻家夫妇,自然天趣。唐代、宋代的风格截然不同。唐代陶俑胡人胡服色彩绚烂,器形也都饱满,连女子的体态也是以肥硕为美。那个挎着“LV”坤包的一组“闺蜜逛街”陶俑里的女子,左手挎着包,右手轻松搭在腹部,走路袅袅婷婷。从她们腹前凸肩后倾的姿态判断,估计坤包中带了不少钱币或者买了不少钏钗胭脂。宋代就讲究清奇了,碗盏多广口瘦足,器形的线条在平衡上见功夫,少一分就要有风中摇曳的感觉了。宋瓷,要么刻画青瓷青影,要么窑变绚烂,仙得风拂袖,道得逍遥。明代发达的手工业,在建筑、造船、家具、纺织、陶瓷、印刷等等行业,简约和华丽同存。可以有蓝白为主的青花,可以有五彩的织物和琉璃。航海通西域,物产交流,艺术风格交织。清代风格,以“堆砌”为主。用色彩线条的堆砌、工艺的堆砌来堆砌“荣华富贵”的生活理念。如此看来,器物可以是时代精神的佐证。又看了一个以“和合”为主题的特展。一个客厅,八仙台、条台、中堂、瓶插等等摆饰齐全,这是如今在偏僻的地方还能看到的以前的一种标配。婚迎嫁娶的服装、妆盒,如意、瓷器……又有很多青铜器和画像石,在展厅出口的地方看到一组红山彩陶。我竟然把中国文明又倒过来看了一遍,以生活的名义。
在中国的博物馆,我们看不到神的雕像,看不到太多宗教的痕迹,只是以连续的生活场景、生活的器物来铺呈文明。这种文明显示出来的是一种生活艺术和生活哲学,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我深深地觉得那种对人生能够尽量享受和聪慧地醒悟的哲学,便是他们共同的福音和教训——就是中国民族思想上最恒久的,最具特性的,最永存的叠句唱词。”中国人从古至今对器物的美锲而不舍的追求,注满了生活的艺术性。如今,断代了几十年的对美物的需要和拥有又回归人们的生活,美物在使用和审美中一如既往地使人快乐,物质转化成为一种精神的愉悦。
P170-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