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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最终还是死了,你们算是死得其所吗?恐怕算不上,那么,你们算是寿终正寝吗?恐怕也不能这么说,你们算是暴死街头吗?是暴死,我想,但还算不上暴死街头,因为你们死的地点是在房间里。你们了却了你们自己,你们之间有一种恩怨是别人无法参与也无法了结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一死遮百丑,一死也遮百美,你们死了就不能说话,很多人就要替你们说话,还有很多你们的仇人就在借机骂你们。你们死得算是很悲壮吗?反正是见刀又见血,杀人又自杀的,的确动作比较大,因为你们都不容易,但你们这么快又这么容易地结束了生命还是叫大伙儿诧异。你们就不能慢一点?比如潘岳,你在用匕首杀夏百灵时,下手时就一点儿也没有含糊过?有没有灵魂颤抖的时候?有没有因恐惧而脑海中一片空白?有没有眼前电闪雷鸣以至于手脚发软从而没有把匕首刺出去?但你真的是出手了,你的确是出手了,可你这一刀没有刺中她,没有刺中你的夏百灵,她像一只鹿一样跳开了——不,她简直像是一只百灵鸟一样飞开了。你有点儿暗自庆幸,但旋即你又有些恼怒,于是你像豹子一样冲了过去,你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里到底还是逼住了她。你们现在已经是仇人了,你一拔出了刀她就开始叫,她一叫你就决定杀人了,于是你就把她杀了。难道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你们最终还是死了。你们死之前有过什么对话?很多人都想知道,可谁也不会知道了。为什么你们连遗言也不留?人们发现你们的时候只看见了两具尸体。是的,是两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就躺在那套不大的房子的客厅里。一个躺在沙发上,流出的血在意大利产褐色皮沙发上形成了一个小潭,当警察发现你们的时候那血还没有干呢,那是夏百灵的血,她的血竟然有这么多,这些血还在往外流,只是它们全都积在了沙发上,都积在了夏百灵的旁边,积在了她那娇小的身体旁边。另一个,你,潘岳,你这个七尺男儿,用刀把自己的脖子上的动脉割开以后因为忍受不了血喷出来的疼痛而在屋子里狂奔了一会儿,因为我们到处都可以看见你的血迹,墙上、柜子上、室内盆栽植物的叶子上,你的血喷出来以后形成的图案非常美丽,是的,绝对是这样,它们形成的图案非常美丽,比如溅在墙上的,完全像是喷漆艺术,哗地一下子就扑上去了,星星点点,有大有小,大血点旁边又聚着一些小血点,大血点又围绕着更大的血点,从而形成了血点的银河系。是的,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银河系的美丽图景,没有人指出这一点,我指出这一点了,因为我一向喜欢星空,我就非常自然地把那血点和银河系联系在一起了。而喷在衣柜上的血像是一种流体,一种自由流体,它喷上去以后就开始向下流,流下来一尺远的地方就全都变干了。你如果用嘴一吹,也许那凝聚的血块就会像粉尘一样飞起来,飞到你的喉咙里呛得你直咳嗽。可实际上你并没有去吹它,它还待在柜子上,而且警察还要把它当作证据,要取样、化验、拍照,要过好多天才会去擦掉它们。而那喷在室内盆栽植物叶子上,具体地说是喷在一株比较大的绿萝的叶子上的血点就像是露珠一样在晃动,它们真的像是露珠一样在晃动,在那平伸出去,像乞讨的手掌一样的叶面上流动而不掉下来,室内似乎有什么气流,正是这种气流使绿萝的叶子不停地晃动,而那些血珠就在绿萝叶子上的圆面上跑动着,它们根本就不停下来。然后,看来你的血喷得差不多了,你几乎是在房间里跑了一个遍,这会儿你一定感到憋闷了,或者说你觉得这房间里实在太狭小,你想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你想到外面去,于是你跑了一圈后又来到了大门边,你想打开房门冲出去,因为你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血了,你正在变成一张纸,或者正在变成一只轻灵的飞鸟,你以为自己完全可以飞起来,可以飞到空中去,你觉得自己打开门就可以飞出去,因为你体内的血也许都快流完了,这会儿你也许感到害怕了,你不想和夏百灵躺在一间屋子里,你想出去,于是你就想打开屋门,但你却没有力气打开屋门,你像一张纸一样沿着门滑了下来,你就躺在门的旁边,但你苍白得像一张纸,你的血让你自己放干了。
这完全是轻与重的比较,在另一边,夏百灵肯定觉得自己越来越重。夏百灵,你的血在流出体内,但是在聚向沙发中间,它们在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不,是小小的血潭。你不像潘岳,他把你刺中以后,他一开始像一匹马一样在屋子里狂奔,但后来他就像是一只鸟在飞了,他轻极了,也许你躺在那里可以用轻微的余光看见他在飞,但他撞着了门,他掉了下来,他没有翅膀了,他飞不出去,你这一刻觉得有些欣慰,因为他到底还是和你待在一个屋子里了。你们是死在一起的,你想也许过一会儿,你们都不动了,但身体和身体之间还会说话,可问题是,你觉得你自己越来越重了,重得就像是一块石头,在永无休止地向海的深处下沉,是的,完全就是这种感觉,你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向下沉,沉向那越来越深的黑暗。这时候你陡然地恨起他来,过去你甚至都不恨他,就在他杀你那会儿,他快速出手,让匕首刺进你的身体,你可以听见自己的皮肤惨叫的一刻,你也只有惊恐而没有仇恨,这一刻你真的有些恨他,因为他在让你变重而他却变得越来越轻,你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石头那样在向深海中下沉,向永无尽头的深海处下沉,那是茫茫无尽头的下坠,下面更黑,而头顶则水光荡漾,一片细碎的光。这一刻你突然想起了一部电影《钢琴课》,在那部电影中,女主人公的手臂被拴在了钢琴上,和钢琴一起永无休止地向大海深处坠去……
P8-10
《正午的供词》,描绘了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城市变化在人心灵中的投影;描绘了造就现在这个勃勃兴旺的中产阶层现实所走过的道路。
——张颐武
这部小说完成于1999年,当时我三十岁。男人似乎对自己整数的年龄都很在意,像我,觉得三十岁的时候,一定要写一个相对复杂的长篇作品,来给自己的三十岁做一个纪念。于是,我就写了这部小说。我记得,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是想给我经历的北京生活做一个文学的刻度盘。我注意到,文学史上很多伟大作家,都在和他们生活的城市较劲,比如詹姆斯·乔伊斯,他一直在和都柏林较劲,查尔斯·狄更斯呢,则一直在和伦敦较劲,还有的大作家在和巴黎、纽约、柏林、莫斯科较劲。那么,也许,我可以和北京较较劲?于是,我就写下了很多和北京有关、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比如“北京时间”这个系列长篇小说。
其实,这种想法多少显得有些狂妄和无知。北京那么伟大,你想和她较劲,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你,你肯定会在城市的面前粉身碎骨,你这不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吗?因此,这么多年下来,我虽然写了很多和北京生活有关的作品,可和北京较劲,我却从来都没有占上风,即使没有粉身碎骨,也基本上是遍体鳞伤了。
2000年9月,第一次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我买了一份小报,一看内容,当真是吓了一跳。那条新闻的大标题是:“张艺谋被预言杀妻后自杀邱华栋小说新作影射影视界”,哎呀,可把我吓坏了。后来,我发现,张艺谋并没有来找我的麻烦,我也就不怎么担心了。而出版这本书的朋友还说,让他们去炒作,你这本书还可以多卖几本呢。的确,这部小说出版以后,由于题材和故事情节涉及了影视界,就引起了很多报纸的关注,关注的焦点就是,我是不是用这本书“影射”了张艺谋。一时间,这条新闻上了很多报纸的娱乐版面,还有十多家各地的晚报连载了这部小说,从而使这本小说成了我的“代表作”。但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老实讲,“影射”别人是十分老土的方法,除非你真的恨一个人。再说了,因为网络、报纸“酷评”的存在,谁都可以直抒胸臆,所以我根本没有必要去用小说影射一个人,那太费力了。当时媒体大炒“影射说”,只是媒体为了吸引读者、去抓新闻的一个手段,是完全不必当真的,反映了社会的浮躁。我一开始十分紧张,后来我觉得,没有必要再理会这件事,于是种种说法也就慢慢销声匿迹了。因此,借着出版修订版的机会,我再作一篇自序来说明。
其实,对很多作家来讲,他的作品都是他的广义的自传。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只是想借一个电影导演的生活和作品的发展变化,折射出变革的时代在一个艺术家身上的投影,绝对没有想去影射一个人比如张艺谋的意思。后来,也就是在2010年,我有一次见到张艺谋,还向他表示歉意,说,我当年写了这么一本小说,别人说我影射你了,不知道你生气了没有?他说,你还写了这样一个小说?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啊,无所谓的。你看,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有这本小说。当年报纸的炒作,人家根本就没有理会呀。我也就释然了。毕竟,我这本小说写的就是电影导演和演员的故事,是比较容易去联想起一些人的。
实际上,这本小说的外壳是一本侦探和犯罪小说,它以一起凶杀案为线索,展开了叙述。小说一开始,两个主人公就死了,这两个死者一个是红遍国内外的大导演,还有一个则是由导演一手造就的电影女明星。小说的叙述者对这两个死者的生平进行了不断深入的研究与发现,对死者一生中的不同时期的见证人进行了采访,从而揭开了这一起凶杀案的背后秘密:电影导演潘岳为什么会亲手杀死他一手捧红的电影明星夏百灵?小说由此进入了对死去的人的心灵探究,以及对活着的人的描写,由一起凶杀案,引发了对当下社会现实和人性复杂性的思考。通过主人公——电影导演和电影明星二十多年的成长,从个体心灵成长的角度,我描绘了二十多年来社会的变化在人的内心中的投影。我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众多,有名有姓的就有七八十个,建立了一个丰富的文学人物画廊。当初,媒体的炒作,对我的这本书的文学价值是一个伤害。就是因为“影射说”的存在,我较少看到有评论家对我这本别具匠心的小说发表好的研究文章。因为,这是一部实验小说,我构思长达三年,写作用了两年,出版不太顺利,也用了一年的时间。小说的每一章、每一种文体,我都十分用心,并巧妙结构。我当初写这本书,也是想检验一下我运用西方现代派文学技巧的能力。因为,现在一个作家写一部小说,你要是没有给这部小说找到合适的形式,那你一开始就失败了。我也看到一些当代作家基本丧失了对形式的敏感和探求,就非常担心,而形式对今天的长篇小说来说,特别重要。这就相当于你怎么去盖一座房子。
写这部小说,在形式上我做了很多努力,也许可以用很多标签来贴上去,比如:积木小说、新犯罪小说、后现代小说、材料小说、拼贴小说、新新闻主义小说、结构主义小说、信息小说等等。具体到每一个章节,我将报告、文件、日记、散文、书信、访谈、诗歌、剧本、回忆录、札记、评论、消息等各种文体,来按照章节和内容的不同分别结构,使得本书驳杂、丰富,成了一本文体上十分芜杂的作品。
2001年9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这本小说的新版,我做了一些修订。同一年里,这本小说还被评选为“1978—2000年当代长篇小说50强”,由时代文艺出版社整体推出。有一个叫邓建国的人还买下了这部小说的影视改编权,让我写了一稿电影剧本,又让邹静之写了一稿剧本,最终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投拍成功,版权又回到了我手里。
所以,借助这次修订本的出版,我全面修订了旧版本的很多错误,也包括首版中被改动的我的每一个章节的标题、一些章节中本来没有但被加上的标点符号等等,最重要的是,过去出版的几个版本,叙述人都是“我”,我现在统一改回了“笔者”,这一点是我原稿里就存在的、我特意要保持的称呼。现在,我都一一恢复了原貌,读者可以完整地看到我的这部小说的原貌了。
2014年2月26日
这部小说是作家邱华栋的代表作。《正午的供词》描写了一个中国电影导演和一个著名的电影明星二十年的成长和爱情之路,凭借他们的人生历程,从个体心灵成长的角度,描绘了二十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在人的内心中的投影,充分呈现了人性的复杂和矛盾,精微和广阔。这部小说塑造的人物众多,七八十个人物共同建立了一个丰富的文学人物画廊。作品所传达出的内容也十分丰富,把走向开放的中国社会的变化,通过小说主人公的生活经历逐渐描绘了出来,场面繁多,是关于都市生活的一部不可忽视的长篇作品。
邱华栋的《正午的供词》是一部比较成熟的具有形式探索和内容完美结合的实验小说,是近些年少见的一部结构主义探索作品。凭借两位主人翁的人生历程,作者从个体心灵成长的角度,描绘了二十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在人的内心中的投影,充分呈现了人性的复杂和矛盾,精微和广阔。
这部小说塑造的人物众多,七八十个人物共同建立了一个丰富的文学人物画廊。作品所传达出的内容也十分丰富,把走向开放的中国社会的变化,通过小说主人公的生活经历逐渐描绘了出来,场面繁多,是关于都市生活的一部不可忽视的长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