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可悲话芸娘
沈三白笔下的芸娘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芸娘是可爱的,能与三白谈诗论文,能女扮男装与三白同游,与三白更是情投意合。多少文人墨客称道芸娘:聪慧多情、诗情画意,还公开为夫纳妾。但是如此至真至爱、至情至性的女子,却不见容于公婆,不能抚养儿女长大成人,更不能与丈夫携手白头,最后凄惨地客死他乡,何其不幸!细究芸娘的遭际固然有历史原因,封建时代不知有多少女子遭受着不公的待遇,然而芸娘之悲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性格,她个性中的弱点导致了她的悲剧命运。
芸娘,姓陈,名芸,字淑珍,因长沈三白十个月,故三白呼之“淑姐”。沈三白十三岁随母归宁,见到表姐芸娘,一见倾心,向母亲表示“非淑姐不娶”。其母也爱芸娘之温柔敦厚,当即脱下金戒指作为定亲信物。三白生活的时代,男女婚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三白何其幸运,娶了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的淑姐,从此与芸娘“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言语形容者”,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新婚宴尔,三白与芸娘分别三月,却仿佛有“十年之隔”,这既应了“小别胜新婚”的俗语,又印证了夫妻感情之深厚。虽夫妻间时有书信往来,但每当三白见“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一旦能够回家,高兴得如“戍人得赦”,夫妻相见“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三白用词之美,夫妻用情之深可见一斑。三白在婚姻不能自主的年代娶了自己心仪的女性,其幸福感较常人增加了一倍,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使三白写下了“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这样的美文。世人从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中认识了芸娘。芸娘并非美若仙子的人物,何以让三白如此魂牵梦绕,并背着忤逆的罪名,始终不离不弃,辗转他乡,直至芸娘生命的最后。芸娘的可爱吸引了三白,而这可爱主要通过芸娘的才情、浪漫、痴情表现出来,恰恰是这些使普通的柴米油盐生活多了一分诗意,多了一分美感,人生因此更为美好。
首先,芸娘的才情折服了三白。芸娘虽然幼时失怙,但生而聪慧,善刺绣,亦能作诗,留下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诗句,表现了芸娘的才华。如果芸娘生长于开明的富裕之家,能系统接受教育,那么芸娘可能成为如李清照一样的女诗人,今天吸引我们的就不仅仅是《浮生六记》了。
一般旧式夫妇很难有相同的志趣,共同的爱好,更多的是共同承担传宗接代的任务。封建时代对女性提出的是“无才便是德”的要求,但芸娘却是个很有才华的女性,而这些才情得益于她自己的好学和勤勉。虽然芸娘自幼丧父,“家徒壁立”,幸而擅长女红,所以母亲与弟弟一家三口全仗“其十指供给”。可见芸娘娘家的生活是比较艰辛的,母亲不可能供其读书上学,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在“刺绣之暇”“挨字而认”,渐渐能吟咏《琵琶行》,因此能识文断字、自学成才,并戏称白居易是其启蒙老师。天赋加上后天的勤奋,使芸娘不同于一般没文化的旧式妇女,成为有知识有文化有品位的女子,三白“叹其才思隽秀”。三白也因此能与芸娘谈诗论文,其乐融融。芸娘对诗的鉴赏品位很高,在与三白讨论唐诗时发表的见解非常独特,她评价了杜甫与李白的不同风格,说“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并说:“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表明杜甫、李白两人的诗没有高下之分,只不过是自己更喜欢李诗而已。众所周知,李白与杜甫是唐代两个杰出的诗人,他们的诗代表了两种不同的风格,李白是地道的理想主义者,而杜甫是现实主义者。从她对诗的评论,对诗人的喜好,我们也可以看出芸娘性格中浪漫的一面。芸娘的才情使她与三白能在沧浪亭“课书论古,品月评花”,度过了新婚后第一个暑期。他们温馨的诗文对话加强了夫妇间的心灵交流,无疑也增进了他们的感情,丰富了他们的生活。(P3-5)
我读慧瑛的书,不像正襟危坐,伏案读书,倒像是坐在窗前,窗外潇潇暮雨,她用吴侬软语向我讲述与苏州有关的名人逸事,生动有趣。我爱读这本书,爱听这些故事,不仅因为我是苏州人。我相信不是苏州人读了、听了也会入迷的,既长了知识,也是一种享受。
——蓝英年
在长达十数年的时间里,沈慧瑛聚焦馆藏珍档,在信而有征的基础上,探微索隐,做人情世事之推想。如今,跟随着她所挑选出的一件件档案、一则则日记、一份份旧杂志、一通通家书,我们得以了解近现代的诸多人情世况,窥见晚近历史的浮云变幻。这些涉笔成趣的文字,可供一般人读史,阅世以广拓见闻,其中的部分内容不掩其真、不丧其实,亦可作为进一步研究晚近历史的专业参考,并借以观照宏大的社会历史。
——王振忠
深度挖掘馆藏史料,辗转千里探问真相。本书出色地呈现了苏州城风云变幻的百年面貌,描摹前贤仁者的集体前行身影,其深处让人凝思,其细处让人垂泪。感谢作者为一座古城下了这么大的功夫,这是在历史时空所做的抢救性质的高难度作业。
——陈徒手
阳春三月的某个午后,检视电脑里的文件夹,发现近几年来撰写了不少人物文章,它们均发表在各种报刊上。离2011年出版第一本历史散文集《君自故乡来》一晃已六年,岁月匆匆,已忘却多少喜怒哀乐,也记不起如何度过这些时光,唯有这些文字多少可以重新拼凑光阴的碎片,那些在书房敲打键盘的时刻。
多年来,工作与家务是我的“法定职责”,读书与写作则是娱乐节目,自娱自乐。如果两天不读书,如果五天没码字,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面目可憎”,追问自己时间都到哪儿去了?年少时的梦想已渐行渐远,但读书写作已然成为一种习惯,谈不上高雅,纯粹是一种生活方式罢了。有幸生活在苏州这座人文荟萃的历史名城,让我从档案文献中发现不少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他们激发了我的创作冲动,于是就有了《可爱可悲话芸娘》《江南才女宋清如》《冷面滑稽张幻尔》这些文字。朋友们常说你在档案馆工作,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自由查档。其实平日里忙于业务和事务性工作,各类会议的时间就占去不少,鲜有时间去窗口查档,而且馆藏档案偏重于政府机关的文书。尽管如此,支撑这些文章的基础来自于零碎的档案,来自于公开出版的日记、书信等文献,而要写成一篇文章则更多地要靠平时的积累和敏锐的观察。比如,有一次随意翻看《海虞宋氏支谱》,就看到朱尚刚写的文章,了解到其母宋清如是苏州人,其父是著名的翻译家朱生豪,于是辗转与朱尚刚取得联系,征集到宋清如照片等相关档案资料,又从馆藏教育档案中找到一篇宋清如在苏州慧灵女中读书时的文章。为了深入了解宋清如夫妇,又购买了《朱生豪情书全集》及其翻译的《莎士比亚集》等书籍。在梳理各种资料的基础上,利用三个晚上的时间写下才女宋清如的故事。
青灯黄卷,不负时光;经年读写,略有收获。近几年来,我撰写了有关苏州丝绸行会组织、商事纠纷、档案文化等方面的文章,尤其关注了国学大师章太炎、历史学家顾颉刚、实业家张謇、一代词人沈祖棻、刺绣大师金静芬等多位大家人物。这些人物有的曾经在中国近现代史上高居塔顶,有的在各自的领域占有一席之位,他们以苏州人为主,少数虽非苏州本土人,却与苏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章太炎,晚年定居苏州,在苏州开办同学讲习所;张謇,馆藏档案中有他的书信,他与两代帝师翁同龢、刺绣名家沈寿的情感交融则在其日记、书信、诗词中都有体现。这些人物从不同的时空走来,带着时代的气息,带着家国的情怀,还有人间的悲喜,再回首,他们都在那儿,灯火阑珊处。为阅读的舒缓,将四十余篇文章分为上辑、中辑、下辑三个部分,上辑为女性,中辑是苏州男性,下辑是与苏州有关的籍贯外地的男性。这是最简洁的不得已的分类方法。将这些文章结集出版是对一个阶段文事的回顾,欣慰的同时,深感有的文章史料不够充足,有的文字还待细磨等问题。今天,《灯火阑珊处》得以顺利出版,首先要感谢玉成此事的好友何文斌、黄恽,感谢东方出版社的陈卓先生,更耍感谢前辈蓝英年先生、同窗王振忠先生冒着酷暑拨冗作序,以及给予诸多鼓励的陈徒手先生。
我以为人活着,总要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做。读书写作之外,最喜欢的莫过于旅行与美食,喜欢亲近自然的山山水水,喜欢看看异地的风土人情,喜欢品尝各式美食,更喜欢自己动手,做几道小菜,享受生活的美好。舌蕾的快乐与心灵的丰盈同样重要,不可或缺?
最后,感恩天堂苏城给予的丰富养分,真像京城朋友所说的“苏州人好福气”,深为在这片沃土上生活工作而倍感幸福。感恩在档案文献中与那些先贤仁者的不期而遇,给予我写作的灵感。感恩生活中的小确幸,以及给予关心与帮助的亲友们、同事们!谨以此书献给充满回味的六年岁月,以及一起走过的朋友们。
作者写于守拙阁
二○一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晚
不是苏州人,也会入迷/蓝英年
苏州档案馆沈慧瑛女士请我为她的新著《灯火阑珊处》作序,我爽快地答应了。因为我读过她此前出版的两本书《君自故乡来》和《远行》,很喜欢。我为什么喜欢看她的书呢?因为她写的都是与苏州有关的人和事,而苏州是我的故乡。我的祖母、婶母是地道的同里人,父亲和叔叔都出生于同里,只有祖父是广东大浦人,被太平天国裹挟到江苏。太平天国被湘军击溃后,祖父逃入同里,娶了同里的媳妇。父亲原先填籍贯是广东大浦,因出生地在同里,就改填吴江了,想来他也觉得自己应算同里人。 我读慧瑛的书,不像正襟危坐,伏案读书,倒像是坐在窗前,窗外潇潇暮雨,她用吴侬软语向我讲述书中的人物和故事;引起共鸣的时候我不觉要插两句,或补充她的意思,或提出不同的看法,相互交流。她在开篇中对《浮生六记》中的芸娘分析得很透彻,芸娘的悲剧并非完全是封建社会造成的,也是自身性格的悲剧。正房太太为丈夫纳妾大多是自己不育,找人替自己传宗接代,很少有感情因素。芸娘算个特例吧。
我看《浮生六记》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一位老教授对我很信任,什么书都借给我看。记得我还看过徐志摩的《猛虎集》《翡冷翠之夜》和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他借给我的《浮生六记》上面印着俞平伯三个字,大概是民国初年的版本,我一口气读完,倍感身心愉悦、余香满口。文章能写得如此简洁流畅,太不容易了。钱锺书先生不喜欢《浮生六记》恐怕与芸娘悖理的行为有关,不是文字吧,因为钱先生曾说过:“《儿女英雄传》可以看看,书里北京话用得很好。”
十几年前与朱正兄联袂游南通,朋友们告诉我们,游南通要看一山一水一人。山是狼山,水是濠水,可人呢?很可能是张謇,但也可能是苏州的沈寿?后来弄清,人还是状元郎张謇,他对开发南通起过巨大的作用。沈寿是刺绣大师,从苏州迁往南通。在南通时听到过不少关于沈寿的故事,难辨真假。读了慧瑛的书才了解刺绣大师沈寿卓绝的刺绣技术以及她不平凡的一生。她原名叫沈云芝,1904年慈禧七十大寿时,她为慈禧绣了一幅《八仙上寿图》,慈禧见了大喜,也赐给沈云芝夫妇“福”“寿”两个字,自此沈云芝便改名沈寿了。
我不知道翻译家朱生豪、朱雯与苏州的渊源。我20世纪50年代就读朱生豪译的莎翁剧本,佩服得五体投地。但那时就觉得朱先生的译文用词过于典雅,适合阅读不适合演出。朱雯先生1949年后开始转译苏联小说。他翻译的《苦难的历程》和《彼得大帝》是阿·托尔斯泰的代表作,讲述俄国知识分子如何改造,轰动一时。苏联搬上银幕,译制成中文后曾在中国放映。朱雯先生还翻译过什么苏联作品,我已记不清了。像他们两人那样全身心都投入在翻译上,掰着指头都数得出来,那时做翻译的人也不多,现在恐怕更少了。慧瑛还讲了他们的许多故事,这些故事,使我们更多了解这两位翻译家所走过的荆棘载途的道路,我对他们有了更多的了解。
我不知沈祖棻是苏州才女,但她因丈夫程千帆的连累所经受的磨难我知道一点。程千帆被打成右派的文章原来还记得,如今忘了。但我对沈祖棻的《唐人七绝浅释》爱不释手,长期放在身边,还买了几本书送给同好。我没法举例子,那样序就太长了,只说沈祖棻的著作对我影响很大。程千帆曾作诗悼念妻子:“衾凤钗鸾尚宛然,眼波鬓浪久成烟。文章已知千秋愿,患难夫妻四十年。”沈先生的命运更让我唏嘘不已。
沈先生是江南鸿儒汪东先生的高徒,师徒关系很好。沈先生的女同学们都喜欢《红楼梦》,个人自比《红楼梦》中的人物,沈祖棻自比宝琴,他们却将汪东老师比作贾政。汪老师知道后写了两首绝句,其中一首是:“悼红轩里铸新词,刻骨深悲我最知。梦坠楼中忽惊笑,老夫曾有少年时。”言下之意女学生们应将他比作贾宝玉,他当年也是美少年。这是一场游戏,说明师生关系如何亲密。
徐树铮之子也曾在苏州待过,我感到惊奇。上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中央文史馆出过一套“文史资料”,我们大家抢着看。看了不少北洋人写的回忆录,写段祺瑞的很多,我对段祺瑞的谋士徐树铮略有所知,没想到他的后人也在苏州。推而广之,除苏州的文人墨客外,还有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其他名人也不仅到过苏州,而且有着许多动人的故事。像吴梅、黄人、黄侃、顾颉刚、汪东、顾准等;比如吴梅同黄侃反目为仇的故事。慧瑛尽其所能把与苏州有关的名人与逸事写得生动有趣。我爱读这本书,爱听这些故事,不仅因为我是苏州人。不是苏州人读了、听了也会入迷的,既长了知识,也是一种享受。
透过翻检沉睡的档案资料,沈慧瑛著的《灯火阑珊处(精)》挖掘出一批民国文化名人的心灵隐秘与趣闻逸事。随着一件件档案、一则则日记、一通通家书的重见天日,那个时代的轮廓更加清晰,那些名人的形象更加立体。国学大师章太炎、历史学家顾颉刚、一代词人沈祖棻……前尘往事,尽在灯火阑珊处。
沈慧瑛著的《灯火阑珊处(精)》一书中,有不少篇什令人耳目一新。譬如,她的《可爱可悲话芸娘》一文,对沈三白故事之分析颇为引人入胜,反映了作者在史料理解与文字表述上的驾轻就熟。好的著述应能力透纸背,回溯历史场景,揆势衡情,对风俗移易与世事变迁,做设身处地之想。否则,再精彩的世事人情,都只能是遥远的历史掌故,无从引发读者的共鸣,亦难以走进现代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