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尚武爱国的诗人
一提诗人陆放翁,我眼前便立刻涌现这样一幅活动图画:
大雪过后,万山漫漫一白,好像无数霜锋攒刺在灰黯色的天空里。杈枒老树在雪的重压之下,仍然崛强地撑张它们枯瘦的枝柯,仿佛要同寒威宣战。在它们兀傲的神气里似有无声之声在怒喊道:我们虽暂时为你恶势力所屈伏,但那能甘心?我们藓鳞苍皮内还蕴藏着活泼生机,春风来时,你再看那如云的新绿!悲咽的涧水抱着大的小的冰块,澌澌流去,碰着岩石,琤作碎玉响,敲破四山的沉寂。
这时候正是傍晚的天气,太阳像一轮火球,抱着山角徐徐下坠,殷红的光,照在皑皑积雪上,有如战场凝冻的血迹,光景极为惨淡。雪地上错错落落印着许多野兽的蹄痕,知道这里是豺狼出没的区域。
树林深处,马蹄得得,四山起了一种清浪的回声,十几头高大猎犬,飙风般从树后驰突出来,接着便出来了一群骑士,他们都穿着猎装,手握长矛,背上负了弓箭。当头的一位壮士,穿一件白色战袍,蒙茸的狐裘卸在肩背的一边,这壮士年龄大约有四十余岁,脸色为塞上风霜所侵,微觉苍黑,眼光耿耿,勇毅之气,溢于眉宇,看他凝重的气概,颇似一位大将,但再看他风流儒雅的丰度,却又像一位诗人。
是,他是一位诗人,他生长江南,却从军于这甘陕一带。诗人跨在马上,注目衬托着万朵玉芙蓉的长天,他的心灵上重沉沉好像压着什么,那是荒凉的感觉,是愁惨的气象,凝结一片冰块,梗在他胸中。
“江南初冬天气,小桥流水,古木寒鸦,萧瑟中仍有温柔的诗意,这里可就大不相同了。”诗人沉吟着正想作一首诗,忽听见他的同伴失声惊叫道:
雪地上有虎迹,虎在这里,我们要当心!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猎犬发了疯似的汪汪汪一阵狂吠,树林里枯草瑟瑟地响,跳出一头斑斓大虎来。那群猎者,本为猎虎而来,现在见了目的物,反而吓得心惊胆战,机械地掇转马头,四散逃命去了。那位白袍壮士,正想作诗,见了猛虎,出其不意的也吓了一跳,本想跟着他的同伴一路逃走,但一刹那间,他脑筋里闪电似的转了一个主意。他为什么要转主意,只有天知道,他自己不知,我们更不能知,总之,他那时不但不逃,反而手挺丈八长矛,拍着马向猛虎迎来。那猛虎大吼一声,做一个跳掷的姿势,张牙舞爪,直向壮士扑去,壮士一挺长矛,恰搠在它的心窝里,直直地将一头猛兽叉住!
那虎又大吼一声,山谷都为之震动,用爪子搭在矛干一阵乱咬,矛干几乎断折。彼时事势极其急迫,双方生死,决于顷刻之间,除了拼命向前,没有徊翔的功夫,也没有退步的余地。壮士奋平生之力,与猛虎相持;且住,他不是孟贲,不是乌获,更不是拔山扛鼎的楚霸王,他不过是一个诗人,他居能和猛虎相持。这力,当然不是他固有的力,简直是神力,出乎他意外来的,好像他平日作诗,有时忽得妙句疑有神助一样。你看吧,他眼漏火光,怒发飞立,人和马都天矫如龙,那枝丈八长矛再也不离猛虎的心窝。虎呢?忽然像要到地,忽然又奋起,吼声如雷,胸前鲜血喷溢,这只负了重伤的锦毛大虫,简直发了疯狂,恨不得把它的仇敌,抓下马来撕成肉片。但十几次翻腾之后,猛虎的力量渐渐松懈,吼声渐低,血流更甚,倏忽间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这时候躲在树林背后的同伴一个个欢呼着跑出来,他们恰才看了这场壮剧,人人吓得脸色惨白,像坟墓里钻出来的死人。这也难怪,看了当时可怕的景象,便是铁铸的神经,也要震颤;何况他们原都是些平常的人物。
躺在血泊里的大虫还没有完全断气哩,浑身颤抖着,痉挛着,像是生命最后的挣扎,壮士从容由它胸前抽出带血的霜锋,虽然累得筋疲力尽,面无人色,口角边却露出一痕胜利的微笑。
四面的山,一地的雪,他踟蹰满意地立马山冈下,落日的光辉照在他的头上,晕成一道光荣的冠冕!
这位刺虎的壮士是谁?正是我所要介绍给读者的中国第一尚武爱国诗人陆放翁了。
中国的诗人未常不多,诗史未常不富,但请问那一个诗人能到深山去刺虎?那一部诗史有这样一个壮快的故事?现在有了,我们又安能不极力替它表彰一回,教于今一般文弱青年,看一个好榜样。P1-4
关于本书的整理缘起,似乎可以一直追溯到四十多年前我对陆游诗文的兴趣上。
记得1976年夏秋之交,我是在秦岭巴山间的蜀道重镇陕南汉中度过的。那里曾是陆游投笔从戎的抗金大本营,他在此经历了引以为豪的八个月的军旅生涯。而我正是由披览中华书局版《陆游集》,才了解他“四十从戎驻南郑”的“从军乐事”的;特别是对他多次豪迈地诗叙雪夜刺虎壮举印象深刻,后来断断续续尝试写了《陆游打虎初探》这样的考证文章。当然,到该文反复修订成稿,已差不多是九年以后的事了。
此时适值纪念陆游诞辰860周年暨全国首届陆游学术研讨会酝酿正酣,当初大学尚未毕业的我闻讯不揣谫陋,主动投书要求与会。许是我名字老派带着欺骗性,抑或是复旦大学分校的信封具有障眼法,总之,邹志方教授代表绍兴文联迅即寄来了热情洋溢的邀请函;于是,我就这么误打误撞介入到了全国陆游研究行列中。而直到会议召开,《文汇报》报道复旦大学有位陆游研究专家“陶喻三”莅会,大家才恍然大悟到会的陶某其实只不过是个毛头小伙而已,一时传为腾笑于方家的趣闻逸事。遥想当年跟于北山、吴熊和、蔡义江、陈祖美等与会学界长辈同席交流,谈笑甚契情形,不觉感念系之。
仿佛在下有关陆游刺虎命题引起与会学者关注(至今出席首届陆游研讨会的数位同人对拙文主题记忆犹新)使然,我对该本事又作了进一步探索。也正是在此过程中,我钩沉到上世纪卅年代老作家苏雪林早年曾撰著《陆放翁评传》;更意想不到的,是她坚持认同陆游自述刺虎实有其事。为此,我特意去了20世纪90年代还位于上海南京路、黄陂路口旧址的上海图书馆,调阅并抄录了保存在“旧平装书库”内苏雪林旧著《蠹鱼生活》中《陆放翁评传》相关章节。之后我应约在《文史知识》2005年11月号纪念陆游诞辰880周年专刊上,发表了结合苏雪林观点的《陆游刺虎公案》,苏雪林著《陆放翁评传》信息由此在同道间公开。
转瞬已是2015年深秋时节,为纪念陆游诞辰890周年,中国陆游研究会再度在绍兴举办新一届研讨会。笔者有感于《陆放翁评传》久为学术界生疏,甚至苏老本人似乎也忘了自己年轻时在皖江创作的这部古代诗人评传,以致忆旧篇章几无只字提及;两岸出版其古典文学研究选集,更罕见收编该传。于是就针对苏老创作该传来龙去脉作了一番全面梳理,草成《关于苏雪林<陆放翁评传>》提交大会。谬承同席讨论的福建省委党校林怡教授错爱,将拙文推荐《福州大学学报》苗主编,此文因而在该学报2016年第1期跟读者见面,这里尤其对她的厚谊美意深致谢忱!
会议交流期间,有一细节格外引起我留意,即本会会长、著名学者莫砺锋先生作会议总结时,表示自己也不曾读过苏雪林这本《陆游评传》,让我不无意外,这样便动了整理再版此书的念头。特别是获悉下一届陆游学术研讨会将由安徽师范大学承办,更促使我加快联系出版进程。考虑到《陆放翁评传》篇幅单薄,遂把同为皖南籍学者胡怀琛先生早年继苏雪林《陆放翁评传》撰写而同样不曾为学界瞩目的《陆放翁生活》,及其《中国八大诗人》中《陆放翁》一并结集付梓。
令我欣慰的是,此设想、动议获得浙江古籍出版社寿勤泽总编的积极响应,一拍即合。尽管具体推进操作一波三折,尤其版权申请授受事宜大费周章,乃至一度有难产之虞。幸蒙台湾罗青,北京大学朱玉麒教授,苏老曾供职的台南成功大学王三庆、林朝成、陈昌明诸先生代为斡旋协商,鼎力玉成,《陆游评传三种》才最终按时出版,赶在芜湖陆游研讨会举行同时首发,提交与会学人分享。同时,由衷感谢台湾著名诗人、书画家罗青先生惠赐墨宝,题签并作陆游诗意图为全书增光添色!
鉴于本书见证在下陆游研究学术之路,在下亦忝列研究会理事,整理此书责无旁贷,谨此有感为记。
陶喻之
2017年6月于沪上古美小隐
《陆游评传三种》,是分别选取晚近学者苏雪林《陆放翁评传》、胡怀琛《陆放翁生活》及其《中国八大诗人》之一《陆放翁》共三种有关南宋著名诗人陆游评传文本,整编而成的民国前期古典文学界学人撰著的陆游评传合集。
说起大半个世纪以来的国内陆游传记或评传,学术界较为熟悉认可的,恐怕要数之前朱东润、郭光和欧小牧先生分别创作的三部《陆游传》、齐治平先生的《陆游传论》和《陆游》,以及近年邱鸣皋先生的《陆游评传》与高丽华女史的《亘古男儿:陆游传》等这么几部精彩纷呈、各具特色的传记作品;而民国时期的陆游传记编著,辄多不得要领,或不求甚解而显得比较陌生。以至于说起晚近对陆游的评价,多举梁任公诗的“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仅此而已;对当初古典文学界对陆游的研究程度,似乎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事实上,陆游这位南宋诗坛四大家之一,特别是作为爱国诗人,他在多灾多难的近代中国,曾经为国破家亡而感同身受,并且同样具有爱国情怀的广大知识分子所钦佩敬仰;苏雪林,尤其胡怀琛先生几种陆游评传,应该说正是在此时代背景下满怀激愤地一气呵成,这从他们各自行云流水般行文风格不难窥见一斑。而就陆游研究来说,哪怕这些已纯属尘封的旧平装,也不该被视为淡忘的遗珠,理当等同国故而加以重新发掘整理的吧。尽管当今华夏业已国泰民安,不过,陆游想必始终是古今读者喜闻乐道的有情有义有趣之人,譬如欣闻新近“中国诗词大会”擂台得主总冠军即为陆游诗词爱好者便是证明。
因为陆游除了首先是一位伟大的豪放派诗家,同时还是儿女情长的情种,投笔从戎,骑马射箭甚至刺杀猛虎的豪杰,和“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旅行家,以及“拄杖无时夜叩门”的田园隐士……总之,南宋陆游是一名集多重角色于一身的出色文学艺术家,值得人们去认识,去神交。而这既是中国陆游研究会作为社团组织的学术使命,更需要我们细致入微地整合利用好包括古代、晚近和现当代所有研究成果;惟其如此,我们才能站在先辈的肩膀上有所突破创新。这大抵就是笔者要打捞、推介《陆游评传三种》的初衷。
《陆游评传三种》之所以长期沉没于时代的激流中,原因之一恐怕是该著虽堪称苏雪林1919年完成的古代诗人评传处女作,但正如它被编入1929年上海真菩美书店出版《蠹鱼生活》的书名蠹鱼一般,一直深藏潜伏,哪怕1938年由长沙商务印书馆以《蠹鱼集》再版亦然,此后被人乃至苏老自选集时都遗忘了;因此,总体上看苏雪林的《陆放翁评传》完全不及其《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影响来得大。加之苏雪林主要以20世纪30年代小说家的面目出现,这更加剧了《陆放翁评传》遭遗忘的进度。本次我们依据当年沪版《蠹鱼生活》重新排印,为的是让近百年前苏雪林年轻时就出手不凡的这一古典文学研究习作重新登台亮相,接受广大学林同人的品鉴。书中误字径改,而作者对匈奴之患、五胡之乱及蒙古、女真入主中国等历史的评述,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为存原貌,不予更改。
至于胡怀琛先生编著的《陆放翁》和《陆放翁生活》同样久不为学界瞩目,应该跟他生不逢时,抑郁寡欢,于抗战初期就中年亡故,以致平生著作乏人汇集再版而不为今人重视有关。此番我们同样分别以192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和1930年上海世界书局印行的《中国八大诗人》之《陆放翁》和《陆放翁生活》重予排版,希望能重新唤起古典文学爱好者,特别是陆游诗文欣赏者对胡先生学术思想的再认识。
本次《陆游评传三种》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实属因缘际会,巧合得很。因为该书首发虽将于安徽师范大学举办的2017陆游学术研讨会现场,并且苏、胡二位正好祖籍皖南;可实际上苏雪林出生于1897年浙江瑞安县丞衙门,故而曾自嘲为“半个浙江人”。所以,本书付梓,既时地俱符,更吻合出版社整理乡邦文献宗旨,也算是对这位已经认祖归宗和入土为安老乡120周年冥诞最好的贺礼与纪念吧。与此同时,就1938年谢世的胡怀琛先生而言,本书出版,也起到一个缅怀的作用。
陶喻之
2017年6月于沪上古美小隐
苏雪林著的这本《陆游评传三种》介绍了,陆游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诗人之一,也是留下诗作最多的诗人。
他生活于充满内忧外患的南宋时期,一生经历了科举落榜、爱情失意、怀才不遇、政敌打压等种种磨难,但始终保持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高昂斗志和“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可贵操守,并有近万首诗作和百余首词作传涌至今,脍炙人口,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陆游评传三种》收入民国学者撰写的有关爱国诗人陆游的传记作品,包括苏雪林《陆放翁评传》和胡怀琛《陆放翁》《陆放翁的生活》等三种,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其中苏雪林撰写的《陆放翁评传》久不为人知,尤其具有较高的文献资料价值。另附录整理者撰写的两篇文章,分析了上述三种陆游评传的思想和特色。